水碧山青,風景秀美。660多年前,元代大畫家黃公望以富春山水為藍本,繪就了《富春山居圖》,被譽為“畫中之蘭亭”。浙江省杭州市富陽區作為《富春山居圖》的原創地和實景地,也以優美的風景聞名于世。

今天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金仕宏的家就住在富春江畔的金家山腳下,站在客廳就能遠眺富春江兩岸美景,真的是“住在畫中,活在詩里”。

金仕宏 盛廷維權代表人物

然而,從2008年開始的房屋拆遷,卻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一個突然的來電

2008年10月的一天,正在北京出差的金仕宏突然接到妻子的一個電話,讓他趕緊回去一趟,談房子拆遷的事情。因為拆遷的事兒他們也有耳聞,金仕宏覺得剛剛開始接洽,而且要處理北京這邊工作上的事情,沒必要非他回去不可。于是,他告訴妻子先跟對方談,等他處理完就馬上回去。可是,掛了電話沒多久,拆遷方就直接打電話給他,說讓他先把北京這邊的工作停掉,因為拆遷工作非常著急,他不回去沒辦法往前推進,要他第二天就回去。

金仕宏感覺事情可能沒他想得那么簡單。于是,他買了第二天的機票匆匆趕回杭州。可是等他到家后才知道,催他回來僅僅是讓他參與選出一個所謂的“聽證代表”。金仕宏大為惱火,自己停掉了北京的繁忙工作,千里迢迢趕回來,僅僅就是簽個字!他賭氣地對工作人員說:“推薦聽證代表可以,我只推薦我自己,別人我不認可!”

金仕宏的不滿,一方面是由于對方如此“無厘頭”地催促,另一方面則是他的確對“聽證代表”的名單不滿。金仕宏家的房子是他妻子單位的集資房,已經經過了房改,他們擁有完全產權,可是拆遷推舉的所謂“聽證代表”全都是單位的領導。金仕宏認為沒有真正代表民意。

幾天以后,聽證會就召開了。在會議上,金仕宏直接舉手發言,提出了自己對聽證會組織程序的質疑。

“會場外的警察是干什么的?既然是聽證會,維持秩序是不是一定要警察出現?即使是需要警察維持秩序,是不是需要幾十名警察?他們的出現到底是為了維持秩序還是嚇唬老百姓的?”金仕宏的一連串提問,讓聽證會現場應和聲四起,最后聽證會不了了之。金仕宏在聽證會現場的慷慨陳詞還上了富陽當地的新聞。

圖為金仕宏和盛廷律師

金仕宏家的這次拆遷,緣起于對當時富陽市富春街道東大道區域綜合改造。先前的摸底、聽證,大家也都沒太當回事兒。

2009年2月5日,富陽市土地儲備中心出臺了該區域的拆遷補償安置方案,方案規定:拆遷補償方式為產權調換或貨幣補償,由被拆遷人選擇。

2009年8月初,富陽市土地儲備中心委托杭州一家房地產評估咨詢公司對拆遷戶的房屋進行了評估,確定每平方米補償價格為4650元。

這個價格即使是在當時,也非常低。因為這一區域正好面向富春江,地理位置極其優越,屬于地產開發中的“絕版地塊”,周邊的商品房已經價格已經達到萬元左右。另外,在這個區塊的被拆遷戶大多數是原富陽造紙廠、富陽熱電廠等單位的房改房,這些職工只有一套住房,在此生活了數十年之久。房子對他們來說幾乎是家庭最大的資產,也是保障他們基本生活的最重要的財產。如果按現有的補償價格拆遷,他們根本無力購買相應地段的房屋,也不符合《物權法》關于拆遷不能降低現有生活標準的規定。由于補償價格相差懸殊,他們無法在當地買到類似的房屋,被拆遷戶無奈之下只能要求回遷。

“如果說我們提的要求很過分,你強拆也可以,但是我們的要求都是很合理的。”金仕宏說,“大家只是要求原地回遷,拆多少補多少,沒有跟你多要一平方米。”不過,即使這樣的要求,拆遷方也表示原地回遷不行,只能將他們安排到另外一個地方,從一類地塊安置到三類地塊。

他們當然不答應。

隨著拆遷進度的不斷推進,金仕宏所在的區塊只剩下12戶人家還沒有簽訂協議。他們決定聯合起來討個說法。

由于金仕宏在此前召開的聽證會上的表現,讓大家都記住了這個慷慨陳詞、30多歲的年輕人。和金仕宏同一批維權的,基本都是老年人,盡管他們有的是時間,但是沒有維權所需的知識、精力。于是,大家一致推舉那個聽證會上的年輕人,挑頭兒帶領大家一起維權。不過,金仕宏最初并不想當這個“出頭鳥”,一是因為當地熟人多,很多事情抹不開面子去“對著干”;二是自己實在也是沒時間。他當時在溫州的一家企業做管理工作,年薪十幾萬元,在當時當地是相當不錯的收入,由于工作較忙,他也沒有時間和精力處理拆遷上的事兒。

讓他改變主意,決定要帶領大家維權的,是妻子被單位無端開除。2009年的一天,他妻子突然收到廠里的通知:“你們家沒有完成搬遷,明天不用來上班了。”這一下子激怒了金仕宏。“我就是要討個說法兒,憑什么!憑什么不讓我老婆上班?憑什么我的房子說拆就拆?憑什么給我這么低的補償?”金仕宏辭掉了高薪的工作,下定決心要維權到底。

沒有“拆遷證”的拆遷

其實,面對拆遷的逐步推進,金仕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2008年,彼時我國的拆遷法律制度還不完善,國有土地上房屋的征收執行的是《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根據這個《條例》,拆遷實行許可證制度,也就是說進行拆遷并不要求必須是出于公共利益,進行任何開發都可以申請開展拆遷,申請主體只要有建設項目批準文件、建設用地規劃許可、國有土地使用權批準文件、拆遷計劃和拆遷方案、辦理存款業務的金融機構出具的拆遷補償安置資金證明,就可以申請拆遷證。

不過該《條例》要求,房屋拆遷管理部門在發放房屋拆遷許可證的同時,應當將房屋拆遷許可證中載明的拆遷人、拆遷范圍、拆遷期限等事項,以房屋拆遷公告的形式予以公布。但是,金仕宏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拆遷許可證,也就是說,即便按照當時的法律規定,這次拆遷也是不合法的。

隨著拆遷進度的推進,金仕宏覺得有必要委托專業律師維權。畢竟有很多專業知識不是他這個“門外漢”學學就能吃透的,萬一有什么閃失,不僅僅是自家的損失,還有他身后其他11戶。

圖片源自網絡,侵刪

找誰呢?

當地的律師不能找,太容易受到當地政府部門的干涉;外地的律師也不能找,因為當時很少有人專門做拆遷這個業務的律師。金仕宏決定到北京看看,因為這里是全國律師業務水平、集中度最高的地方。

當時,北京市盛廷律師事務所剛剛確立將征地拆遷業務作為律所主要業務方向的戰略定位,在全國也辦理了一些有較大影響力的征地拆遷案件。盡管才成立一年多,但是其他條件都符合金仕宏對律所選擇的要求。盛廷也誠意十足,派出了畢文強律師、張曉燕律師作為案件的訴訟代理人。

兩位律師到富陽當地進行了現場調查,確定了訴訟策略:富陽市規劃局核發的《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過程違反了法定程序和實體規定,對用地單位提交的材料審查不嚴,違法通過用地規劃許可,此行為已嚴重侵犯了被拆遷人的合法權利。

2010年4月,盛廷律師代理金仕宏他們向法院提起訴訟。2010年7月8日,富陽市人民法院公開開庭審理了此案。同年10月15日,富陽市人民法院依法做出一審判決:確認被告富陽市規劃局于2008年10月13日向第三人富陽市土地儲備中心核發的《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違法。

盡管用地規劃許可被法院判決違法,富陽有關部門仍然要強行拆除金仕宏他們的房子。

抗爭4年

依法維權,沒能阻止拆遷方強拆的腳步。

面對強拆,金仕宏選擇了直面,不回避。但是,他血氣方剛,卻不能掩蓋身后那群垂垂老者的困頓無奈。帶領著一群老街坊,他抗爭了整整4年。

此次拆遷的9棟樓錯落有致排列在山坡上,金仕宏家在最上面一棟。最后堅持留下來維權的12戶并沒有在同一棟樓上。拆遷方摸透了大家的心理,開始采用各個擊破的辦法,一戶一戶攻心,一棟一棟拆樓。

2010年12月29日,是金仕宏永志難忘的一天,他家的房子在這一天被強拆了,家里的東西盡數被毀。金仕宏不得不搬到隔壁樓另外一個維權代表的家里。

如果大家繼續分散在各自家的樓上,最后的結果就是勢單力薄,被拆遷方瓦解掉。金仕宏決定將大家聚攏到一棟樓上,集中力量,保住最中間的一棟樓。這樣,開發商就沒辦法進行施工,他們也才有談的資本。

圖片源自網絡,侵刪

這棟樓總共6層,已經被拆得千瘡百孔,只有兩三戶還在堅持維權。他們決定入住的時候,樓上斷水斷電斷網,一層到三層的樓梯已經被拆遷方拆除,各家的門板、窗戶也被砸得七零八落,金仕宏的首要任務是讓大家能夠在這棟樓里生活。

沒有樓梯,怎么辦?他們就去市場買了兩個竹梯子,搭著梯子爬樓;

停水,怎么辦?由于市政供水的管網已經被挖斷,他們只能去周邊小區取水,然后再用繩子把水提到樓上;

停電,怎么辦?金仕宏就找到供電公司,要求對方恢復供電,并提出他們不欠供電公司電費,對方無權停電,否則就起訴對方;

停網,怎么辦?他們找到電信公司,要求恢復網絡;

做飯,靠電磁爐;買菜,湊錢派代表去;洗澡,大家輪流找地方洗。

30多歲的金仕宏,帶領著年齡最大80多歲的一群老人,就這樣堅持著,還要時不時面對強拆人員的騷擾。

在那個年代,拆遷戶的維權經常會成為媒體的頭條。什么自制武器、購買炮竹、煤氣罐、養狗,金仕宏他們都用過。為了保衛自己的家園,他們愿意做出任何犧牲。

現在回想起來,金仕宏甚至有點莫名的興奮,因為那是他的青春和熱血。但是,當時的4年有多難熬,恐怕只有經歷過才能知道。

4年的堅守,現在還歷歷在目,但是回憶起來頗有點辛酸。20多位老人,一千多個日夜,風霜雨雪,焦慮恐懼,換來了怎樣的結果呢?

因拆遷改變人生軌跡

在強拆的同時,拆遷方也開出各種“優厚”的條件,試圖讓堅守的拆遷戶盡快簽約,瓦解這個“維權聯盟”。

作為維權的核心人物,金仕宏也是他們軟硬兼施的主要對象。其中最誘人的一次,拆遷方給他開出條件是:給4套經濟適用房,要他不再參與維權。他們認為,只要金仕宏搬走,其他被拆遷戶就群龍無首,很容易被各個擊破,那么整個拆遷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但是,金仕宏并沒有答應對方的條件。他說,如果自己搬走,剩下的拆遷戶怎么辦?大家是信任他,一起堅持了那么久,如果他轉身搬走了,其他人就會無依無靠。更何況,他們都是老人。他于心不忍,這也違背他做人的原則。

堅守,不妥協。4年在樓頂簡易房的堅持,換來了他們想要的結果:原來只給異地安置的房子,面積基本翻翻,金仕宏家拿到了將近120平方米的房子,且不用補交任何費用;原來的普通樓房也變成了電梯房。所有維權者的補償方案都是一樣的。

這件事對金仕宏更大的影響是,他也走上了法律從業的道路。如今,他兼職擔任富陽當地6家企業的法律顧問。由于在拆遷方面的影響力,他成了當地眾多被拆遷人求助的對象。富陽當地老百姓遇到拆遷,首先想到的就是找金仕宏問問該怎么辦。基于對盛廷的信任,金仕宏還給盛廷介紹了客戶。

金仕宏的個人經歷更影響了他的親友。從2008年到2023年,維權的8年時間,他的兒子從小學讀到了高中,他外甥從初中讀到了大學。期間,在浙江大學計算機系讀本科的外甥,要考研究生,金仕宏建議他考法律,還特意在畢文強律師開庭的時候,帶他見了畢律師,問他“要不要拜師”。由于金仕宏維權整個過程,他看在眼里,也看到了法律對個人、家庭的巨大影響,因此他決定報考浙江大學法學院研究生,并考取了法律職業資格證書,順利畢業后最終選擇成為一名律師。

盡管他們的案件最終是通過談判解決,但是金仕宏還是相信法律。

“真的相信法律,通過自己的維權經歷,我看到了法律的力量。維權不全部是打官司,很大程度上就是與征收方的談判、博弈,法律是給你一個支點,你可以去談判,你可以更有底氣地去談判。”金仕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