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女孩8年內生下3個孩子,被性侵的童年該拿什么去治愈
這個女孩11歲被性侵,12歲生下第一個孩子。隨后她被一個救助機構接到北京。但在她成年前的這六年,她再次經歷了性,懷孕生下了第二個孩子。
被性侵的童年是如何影響了這個女孩的人生?
撰文 劉敏
插畫 橘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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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女孩名叫思思,2000年出生在湖南永州的一個小鎮。
思思11歲來了月經初潮,但是沒過幾個月,月經就停了。家里誰都沒注意到這件事。有天作業寫到一半,她突然反胃,吐了,吐的全是白水,思思以為自己吃多了。2011年春節,在外面打工的父親回到湖南鄉下老家,鄰居問,孩子是不是長了瘤子?父親帶思思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思思已經懷孕5個月。父親直接給了女兒一嘴巴。
去做引產時,衛生站醫生直接報了警。思思跟警方提到了幾個人,有學校的三名老師,和一個名叫唐冬云的鄰居。警方通過羊水鑒定DNA,結果顯示,唐冬云是胎兒的生父。
唐冬云和思思一家都住在小鎮的邊緣,遠離熱鬧街區,幾排搖搖欲墜的泥磚房。人們說只有最窮的人才住這種泥巴房子,低矮歪斜,稻草戳出黃泥外。每年盛夏暴雨,總有幾家的山墻會轟然倒塌。屋后是大片的水稻田,一路綿延到遠方的山腳,田間偶爾有車聲。壯年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寒暑假,這里才多了一些孩子的生氣。
唐冬云74歲,是鎮上的五保戶,多年獨居,外號“柏和尚”。他朋友不多,大部分時間他獨自去魚塘打魚,走在路上弓著背,縮著身子,戴著一頂從來不摘的雷鋒帽。唐冬云招認,從前一年的夏天開始,他跟思思發生了十幾次性關系,每次給思思5塊錢,要求她不要把事情說出去。
但思思的父親不相信這個結果。他說唐冬云是遠房親戚,DNA鑒定結果不準。他認為三個小學老師才是真正的案犯。
公安局和當地政府都勸思思家把胎兒打掉,政府許諾幫思思換學校,再給這家人上低保。父親不樂意,他跟教育局討說法,要三個老師共出100萬賠償金。被拒絕后,父親非常憤怒,他要思思把孩子生下來。思思媽媽也沒有反對,兩口子認為,“把胎兒打了就沒有證據了,學校老師還要反告你,你就要坐牢”。
父親想不通這三個老師為什么不賠償?他說:“三個人,平攤到每個人頭上,也不多,要不然名聲丟了,工作也丟了。”
他帶著妻女藏到了隔壁縣城,一直躲到思思分娩。因為沒有準生證,父親借了7000多塊錢,送女兒去了一家私立醫院。
再次回到老家,縣城有一個網友專門趕到思思家坐鎮,并且在天涯、紅網、本地投訴網站上發帖喊冤。事情鬧大了?!坝乐?2歲女童稱遭3老師強奸生孩子當證據”的新聞爆發,很快,全國多家媒體都涌到了思思家的小鎮。
12歲的思思在坐滿記者的房子里跑來跑去,剖腹產后,她沒有奶水,肚子圓鼓鼓地凸出來。當著記者們的面,思思掀起衣服扇風,露出半張雪白的肚皮,上面有一條長長的棕紅色剖腹產傷疤。
一些本地人認為這一家都是騙子。有人告訴媒體,小女孩跟老頭是自愿的,一點兒都不可憐。有人半夜打電話恐嚇他們,還有人聲稱要把他們趕走。幾年后,父親回鄉搞養殖時,第一批雞鴨剛養了一個月,就被人下藥毒死了。
但在2023年,思思家連奶粉都喂不起,米面油都是記者們掏錢買的。央視節目組請來了心理專家劉鳳琴做緊急心理救助。劉鳳琴待了一周后,不忍心一走了之,她聯系到“兒童希望救助基金會”,這是一家專門做兒童救助的慈善機構。
2023年4月,唐冬云被當地法院判處12年有期徒刑。對三名老師的指控,因為沒有物證,最后不了了之。后來有記者到監獄探訪唐冬云,說到思思的孩子,他很高興,說沒想到老了老了,自己還留了個后。
這年暑假結束時,思思家選擇接受“兒童希望”的救助。他們全家帶著嬰兒“小琪琪”一起前往北京,思思被安置進了一所新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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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新學校叫“方舟”,校長免費接收了思思,并且安排思思父親做學校門衛,月薪2000元,方便他照顧女兒。
在學校,思思父女形同陌路。父母每天在家里吵架,母親一生氣就抱怨,要不是因為思思,她早就離婚了。小琪琪留在家里,由母親照顧。思思從不跟父親一起上下學。放學后,她總去同學家吃飯,有時在京郊的小村子里獨自游蕩,到深夜才回家,又會挨一頓罵。父母從不問她為什么這么做,也一直不知道思思的想法。思思說:“我想讓他們趕緊走?!?/p>
一天下午,思思突然失蹤。同學發現自己手機被用過,翻聊天記錄,發現思思與一個男網友相約在地鐵口見面。校長趕到時,事先通過電話的男網友已經怕得不敢露面,思思表情木然,什么都沒解釋。
來北京兩三個月后,思思跟不上學校的進度了。她上課無法集中注意力,總是偷偷拿同學的手機上網,登陸微信,用搖一搖加附近的男網友。有一次信息發錯給了校長,問:“大哥,你在嗎?”第二次是一個男網友直接開車到了校門口,剛一下車,立刻被埋伏在旁的校長和父親堵個正著。
“我怎么這么倒霉,碰上這么個人?”聽完校長解釋,男網友忍不住嘟嘟囔囔,和第一個網友一樣,他三四十歲,是外地來京務工者。男人本還為約到個少女而興奮,結果眼下的情況跟預期相差太大了。
在北京,劉鳳琴給思思做過三個月的免費心理援助。劉鳳琴有22年從業經驗,但沒處理過未成年的性侵受害者。她選擇箱庭療法,讓思思在沙盤上擺玩具。一開始,思思選的都是老鼠、蝙蝠、蜥蜴、蜘蛛、老虎和各種軟體動物。兩個月后,思思擺出了船、蓮花、蠟燭,圍成一個漂亮的小花園。沙盤被解讀成“呈現出對美好的向往”,心理咨詢就此結束。
一名美國社工提醒過“兒童希望”,像思思這種性侵受害者,很有可能會二次懷孕,建議給孩子做節育手術。但是社工們沒有這么做——給十幾歲的女童上環?這太挑戰公眾的認知了。
2023年5月,思思說自己又被性侵了。派出所調出了酒店監控,思思跟一個中年男性開的房,她看起來表情輕松,并無脅迫痕跡。
得知女兒被性侵的“真相”后,父親惱羞成怒,回家后一直精神恍惚。幾天后,父親忘了關掉煤氣罐,做飯時煤氣爆燃,他全身68%嚴重燒傷,在ICU治了6天才保住性命。
思思一家的生活徹底亂作一團。父親入院后,母親的第一個電話打給了夏常河。
3
夏常河。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時,思思一家還在湖南鄉下。
他那時自稱來自深圳,50歲,是一家幼兒園的園長。他提出把思思和嬰兒“小琪琪”接到深圳去。他說自己也是一家央媒中學生頻道深圳站的副站長,要教思思文化課,把她培養成大學生。
但父親張口報了個數:80萬。這筆錢拿來養活思思一家,甚至包括思思的爺爺奶奶,再建個房子。父親盤算,如果園長有養活思思這個膽量,就能應下這80萬。園長一聽說這個數字,當天就走了。他給思思母親留下了一張名片,正反面一長串頭銜里,擠著他的名字:夏常河。
思思一家到了北京之后,母親偶爾還跟夏常河保持聯系。起初,母親只是在換手機號碼時,跟深圳的“夏老師”知會一聲,后來演變成每次吵架都找他訴苦。深圳的夏老師脾氣好,有文化,總是勸她家和萬事興。
因此,當思思父親燒傷住院,急需醫藥費時,母親得到了深圳夏常河的承諾:手術費沒問題,他去募款,明天他就飛到北京來。
第二天,夏常河沒有來,他說自家親戚出車禍死了,剛好當天開庭,就把機票退掉了。最后,方舟學校的家長們湊齊了思思父親幾十萬的手術費。夏常河聽說后,再沒提過錢的事。
與此同時,“兒童希望”的社工突然發現了另一件蹊蹺的事:思思在QQ上跟一個名叫“肖長河”的網友來來回回叫老公老婆。比如:“老公你什么時候娶我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或者,“老婆你還擔心我不娶你嗎?”
再往下翻,“肖長河”發了一張自拍,是一個成年男人身著黃色內褲,生殖器是勃起狀態。
“肖長河”在QQ上自稱很富有,身家幾百萬,有車,還有幢別墅。他給思思發了幾張黑白照片,讓思思叫他“老公”。后來回想,思思也無法確定那是不是“夏常河”,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她覺得還挺帥的。
但母親知道,所謂的“肖長河”就是她經常聯系的夏常河。
在這對母女眼里,夏常河自塑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形象。他善良、門路多,曾經收養過二十幾個中小學學歷、家境貧寒的孩子,培養他們去了國稅局上班,有的還當上了郵儲銀行副行長。夏常河許諾,他能把思思培養成一個“超人”——思思以后一定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拿到成人高考畢業證。
2023年7月,在又一次和丈夫爭吵后,母親帶著思思去了深圳,投奔夏常河。
母女倆失去了消息之后,父親拖著病體徒步一上午,從醫院挪動回家。在樓下,一位志愿者告訴他,樓上的飯菜都沒收拾,衣服還泡在盆里,到處亂七八糟,但人已經不見了。
思思父親站在大馬路上,情緒崩潰,”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來。
4
三年后,2023年夏天,我在深圳第一次見到了夏常河。他穿黑色西裝,粉紅色襯衣,絳紅色條紋領帶,指甲修得很干凈。他大約一米七高,微微駝背,西裝墊肩撐大了他的身形,一雙眼睛已經有些渾濁了。
夏常河的幼兒園在深圳的城中村。街道狹窄,門牌號混亂,幼兒園唯一的標識是雜貨鋪外的墻上,一張破舊的毛筆手寫廣告:天才幼兒園,正在報名。
“天才幼兒園”是個四室一廳。6個學生,其中2個是老師自己的孩子,房子是租的,狹小,吵鬧,墻面臟成了灰色。54歲的園長夏常河整日坐在房間里上網。起初他以為我是家長來考察,連忙倒水招呼我坐下。聽到我是為思思而來,他的笑容馬上變涼了。
在天才幼兒園所在的社區,夏常河宣傳自己是資深英語老師。走在小街上,總有孩子家長熱情地招呼他一句”夏老師!” 夏常河的自我陳述充滿矛盾。他自稱英語是自學的,可喝完一口水,又告訴我他是北師大的英語碩士。關于收養小孩,他有一摞皺皺巴巴的舊報紙為證——2006年的《深圳晚報》、2007年的《深圳特區報》,確實有“寶安‘義師’辦起免費培訓班”的報道。報道中,夏常河說他1999年考取了北京師范大學MPA(公共管理碩士)。而北師大的官網介紹,直到2001年該校才設立了這個學位。
2023年7月思思母女倆到深圳有一個隱秘的目的:給思思打胎。思思當時又有了身孕,但很能搞清楚是誰讓她懷孕的。到了深圳之后,夏常河出了兩千多塊錢,帶思思去深圳市人民醫院墮了胎。
北京“兒童希望”的社工以報警威脅夏常河,要求他立刻終止與思思家的接觸。思思母女只在深圳待了一周多,又被送回了北京。
但就在那一周,思思第一次與夏常河有了性行為。那時“天才幼兒園”還租著兩層樓,樓下有一個專門的室內游樂場,每天晚上學生們走了,夏常河就把思思叫到游樂場,二人發生性關系。思思后來說,人流后兩三天,夏常河就要“和我做那種事情”。思思不愿意,夏常河拽她,媽媽在旁邊“攔不住,女人力氣哪有男人大,他發起狠來我們根本擋不住”。
回到北京后,似乎一切恢復了正常秩序。但2023年國慶放假,在社工不知情的情況下,思思又單獨跟夏常河出去旅行了一周。四個月后,也就是2023年1月,父母發現思思又懷孕了。她自己推算,孩子應該是夏常河的。
母女倆又去了深圳。這是思思第三次懷孕。醫生檢查時發現,思思子宮壁薄,已是疤痕性子宮,再打胎的話,未來可能無法生育。
思思說,夏常河得知懷孕后,“每天就跟傻子似的在那笑”,他跟思思保證,把孩子生下來吧,他來養。思思相信夏常河的許諾:等孩子生下來,就給她自己辦一個廣東戶口,把出生年份從2001年改成1995年,兩人領證結婚。
但思思不喜歡夏常河,覺得他老,跟他也沒有感情。在深圳,思思喜歡的是新網友“小趙”。
小趙35歲,山東煙臺人,超市銷售員,兩人QQ上搜附近的人相識。思思后來對我說,“每次我一去他那兒的時候,他就給我買蝦。我說他做飯太淡了,他就告訴我吃太咸對胎兒不好?!毙≮w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男朋友,他給思思燉烏雞,還勸思思少吃垃圾食品,“吃漢堡,他讓我肉吃了,剩下的面包皮給他。我們出去吃烤翅,肉多的都留給我,他吃肉少的?!?/p>
思思很快搬到了小趙家里。農民房沒有電梯,大著肚子的思思自己爬上了10層樓。
夏常河很快找來了。小趙質問夏常河對思思做過什么,夏常河不說話。小趙威脅他,再不說,就拿刀砍死你。幾人最終鬧到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思思舉報夏常河性侵,稱第一次與他發生性關系時,自己還未滿14歲,而且后來兩人多次發生性關系。夏常河不承認,反說思思母女騙了他3萬塊錢。
2023年那次見面,夏常河告訴我,派出所問他跟思思發生了幾次關系,他說一次都沒有,他碰都沒碰過她。派出所又問他,跟思思媽媽發生了幾次關系?夏常河向我轉述的回答是:“我賤哪?我不是人哪?我有那么犯賤嗎?”
在深圳,我找到了這個兩年前思思報警的派出所。警察說,當時因為思思懷孕月份已大,警方沒再抽羊水。派出所把夏常河拘禁了24小時后釋放,取了他的血樣,但沒做比對。律師先后來了四次詢問案情,最后得知,負責此案的警察已經調走。
我咨詢,如何才能重啟親子鑒定?
接待室的警察不解:“她也是自愿,你們要怎么幫她?”我提到,思思懷孕時未滿十四歲,明知是不滿十四周歲的幼女而與其發生性關系,不論幼女是否自愿,按刑法都涉嫌強奸。警察查看記錄,發現當時并沒有立案,他指著屏幕又說了一遍:“這上面寫的是‘自愿’?!?/p>
我提醒他,夏常河仍然繼續在經營幼兒園。警察說:“他已經開了好幾年了,也一直沒有這種事情發生啊,女孩來了才發生這種事,是不是?”我告訴他,深圳的經歷給思思造成了很大傷害,警察詫異:“對她傷害挺大的?她會有這種想法?”
報警后的2023年夏天,小趙的租約到期,房主不肯與他續租。小趙照顧不了思思。思思挺著大肚子,跟母親和小琪琪流落街頭。她們在橋洞下睡了3天。
思思的父親去哪里了?
思思和母親2023年第一次去深圳時,父親曾追到深圳,質問夏常河:“你是63年的,我是70年的,你比我還大,現在要碰我女兒?”2023年當思思懷著孕再次跑到深圳時,父親忍了9天,又追了過來。父親總是威脅夏常河,說要找媒體曝光。
但是,當深圳做未成年保護的律師接受了北京“兒童希望”的委托,到幼兒園去探訪時,思思父親的態度卻隱晦不明。他說不太想報警,如果夏常河能買房子,那不如就讓思思跟他在一起。
思思給北京的社工打電話,說想回北京。社工問她:你想好了?這次不反悔了?思思直接關掉了手機。
思思和母親以及小琪琪三人一起去了深圳的收容所。再出來時,一開機,手機已經被律師、兒童希望和各路記者打爆了。
2023年8月,思思回到湖南老家,生下了二女兒,取名“小果子”。
幾年來,“兒童希望”一直認為家庭是被性侵兒童最好的支持,但在思思身上,父母卻完全不能保護她。社工們決定再次把思思接回北京,但這一次,只接走了思思和小果子,沒再讓思思父母和小琪琪回到北京。這一年,思思15歲,她又一次回到了原來的救助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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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負責思思的社工是一個名叫李沐恩的女孩。她1990年出生,學的是心理學專業。2023年以來,“兒童希望”的真愛項目絕大多數時間都只有李沐恩一名社工。
在中國,兒童性侵還是個話題啟蒙階段,中國大陸沒有寄養家庭,也沒有成熟的心理機構。李沐恩曾在2023年去云南一個鄉村小學做講座,一下課,有十幾個小女孩撲上來圍住她:老師,你演示的那些動作(觸碰隱私部位),有人對我也做過。李沐恩后來確定,起碼有兩個孩子是確確實實遭到過性侵,而且是插入式的嚴重侵犯。她非常憤怒,僅僅是一個班,居然有這么多沒被發現的案例。
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這些孩子此前都沒留下證據。太常見的情況是,警察去了,沒有物證,不了了之,然而整個訊問過程會給孩子造成第二次傷害?!拔抑v完課拍拍屁股走了,但人家在那里要住一輩子?!崩钽宥髡f,“山村的資源跟北京差十萬八千里,后續的事情根本沒人幫忙解決?!?/p>
很多被性侵的孩子,事后都會有性特征行為,比如做模仿性侵的摟抱、親吻動作,口語中經常冒出遺精、懷孕、大肚子等字眼。發育期的受害者,因為在性侵過程中體會過快感,她們不自覺展示出的動作會讓外人非常尷尬?!皟和M本戎^一名12歲的受害者,女孩轉了學,但她很快跟班上性早熟的男生混在一起,幫他們畫小黃圖。課堂上,女孩總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衣服里自慰,新老師們一開始難以相信,也不好意思跟社工說,后來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讓家長辦退學。
51歲的王一芳也被性侵過。她是方舟學校的學生家長,也是一直幫助思思一家的捐助者。她說自己在童年時期曾遭到兩個男人的侵犯。第一次時她10歲,村里晚上放電影,她看了一半就回家了,村里的赤腳醫生悄悄尾隨,在路上,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從身后把她抱起來,”像狗一樣在我身上拱”。第二個人是她表姐夫。小時候去表姐家里住,每次到深夜,比她大二十多歲的姐夫就湊過來,脫掉她的褲子,摸她。王一芳驚恐地感受一雙手在身上游走,她尷尬,害怕,但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成年后,王一芳一直對男性有種厭惡感,婚后跟丈夫的關系一直都不太自然。2006年,她40歲,突然被積壓已久的心理問題壓垮。任何一個男性跟她說話,她都會想起黑夜里那雙帶繭子的大手,覺得對方要跟自己發生性關系。她開始出現幻聽幻視,最終確診為重度抑郁。
王一芳至今沒跟丈夫講過抑郁癥的根本原因。她吃百憂解,讀圣經,每天做禱告,終于挺過來了。
王一芳第一次接觸到思思家,是思思父親燒傷時,王一芳從老家找來醫生,全天候24小時看護了一個月,思思父親脫離了危險。王一芳聽說,爆燃的時候,思思父親本已經逃出廚房,但怕煤氣罐爆炸燒到孩子和鄰居,又跳回去擰開關,右手才燒得那么嚴重。從ICU推出來時,他全身五花大綁,腫脹得像個氣球,只露出一雙眼睛,但一見到思思母女,眼淚順著僅有的好皮膚往下流,第一句就問:“小琪琪怎么樣了?”他以為自己要死了,懇求大家一定要照顧好思思。這些故事讓王一芳覺得,最生死存亡的時候,這家人還是有正義感的,他們值得被幫助。幾年來,她一共資助了大約十幾萬元。
2023年,就在幫思思父親治燙傷的時候,王一芳家鄉傳來消息,表姐夫得了胰腺癌。回鄉探望時,趁旁邊沒人,王一芳直視著姐夫的眼睛,講了小時候的經歷,她說,“你這個是罪,你得悔改。”七十多歲的姐夫一開始矢口否認,他這輩子過得雞飛狗跳,老婆連生了三個女兒,他氣得喊老婆去跳河,又跟村里的很多年輕女性都勾勾搭搭,但是在病床上,姐夫的嘴很硬:你瞎扯,我是個義人,我肯定能上天堂。
但王一芳已經不再怕他了。她告訴他:”你撒謊!我不揭露你,誰也救不了你。”臨終前的一周,姐夫已經吃不下飯了。他找來王一芳,說,我對不起。王一芳回應說,我原諒你。王一芳這年48歲。
但這句“對不起”到底有多大幫助?尤其對那些受害的未成年人。思思從未收到過任何道歉,人們都當她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沒有人能真正理解,這些受過侵害的未成年人,正在用什么眼光去認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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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5歲的思思和小果子回到北京后,換到了一所職業高中讀書。她們住在一個寄養點里。除了對固定的員工,她和小果子沒有公開母女身份。
上學的時候,思思每天5點鐘起床,給小果子換尿布、洗臉,交給寄養點阿姨,自己再出門上學。一跨出寄養點,短短1公里的路途,思思每一分鐘都在經受自控力的考驗:
“我有的時候,心里會有個聲音,說哎呀你可以去做那個事情。”
“有時候又覺得不行,上學要緊?!?/p>
“心里在爭戰,一會兒想可以去,一會兒又想不可以去?!?/p>
到了2023年末,15歲的思思認識了地鐵口趴活兒的黑車司機。早上短短一小時內,她關掉定位手表,跟著對方回家。結束后坐車去學校,正好趕上上課。每一次發生性關系后,司機都會給思思一點錢。
李沐恩發現,思思常晚歸至少兩個小時,有一天左胳膊還帶著密密麻麻的刀傷。思思說是在公交車站遇到了流氓,搏斗時劃傷了胳膊。李沐恩不信,但很多反常的行為,社工只能一步一步去尋找謎底。李沐恩那時只有26歲,她找不到人求助——她已經是大陸救助性侵兒童經驗最長的社工了。
第二天,李沐恩去接思思放學。在公交車上,李沐恩嚴厲地教導思思晚歸的后果,當時車上只有司機一個人,但思思非常不高興,打斷李沐恩:你能換個地方說我嗎?
下了車,思思要求跟李沐恩單獨聊聊。在小飯館里,思思點了一盤魚香肉絲飯,一邊吃一遍抱怨:你當著別人的面說我,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如果司機知道小琪琪、小果子的事怎么辦?
李沐恩想看看她胳膊上的傷,思思生氣地拒絕了。她說,“寄養點阿姨都說是我自己劃的,你們都不相信我!”
一個月之后,在一次心理輔導中,思思突然講出實情:她在地鐵口認識了黑車司機,是個河南人,老婆孩子在老家,他獨自在北京打工。思思說,“我就想把他當男朋友一樣的,我覺得他挺誠實的,對我挺好的?!?/p>
“你覺得他在外邊隨隨便便就跟一個女孩發生關系,他對老婆孩子能算誠實嗎?如果這是你的丈夫,你能覺得他人品好嗎?”心理輔導老師問。
“我有很多事情你們都不能理解,”思思反駁說,“你想我已經是一個女人了,我都有兩個孩子了。”
“兒童希望”隨即給思思配了24小時監管。思思每天上學、放學,周末出門,都有不同的志愿者接送。但她已經16歲了,臉熟的公交車司機有一次忍不住問志愿者:孩子這么大了,還要接送???
但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思思已經是目前中國大陸社工介入最深、救助時間最長的案例,社工們沒有任何經驗能借鑒。截至2023年1月,思思從深圳回來之后,已經做了43次心理輔導。“兒童希望”給她聯系了一個長期的心理輔導老師,每周一個半小時,收費150元,這是北京市面最低價格的1/4。
思思和李沐恩之間的信任建立,花了至少兩年。2023年思思父親燒傷時,上一任社工因為看不到救助的出路,長期焦慮,剛剛辭職。李沐恩接手后,思思以為是李沐恩擠走了熟悉的社工姐姐,心里對她恨得很,長達一年半的時間,思思都不愿意理她。
一開始,李沐恩也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思思對人很熱情,她總是主動招呼陌生人,寒暄幾句就講起自己。剛跟李沐恩接觸時,思思也會挽著她的手,一起到醫院食堂打飯吃,跟她講學校的八卦。時間長了,李沐恩意識到,思思更深層的想法一個字都不會說。她也不問別人的籍貫、愛好,家庭情況,甚至不問名字,她只管人叫“哎”。
現在,思思喊的是“梓琨姐姐”——經歷了深圳的風波后,思思終于不用“哎”來稱呼李沐恩,開始漸漸信任她。思思告訴輔導老師和李沐恩,跟黑車司機發生關系后,她心里非常愧疚,自己買了水果刀劃胳膊。每一次發生這種事,思思說,“我會更討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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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見到思思是在2023年秋天。從那年10月開始,在三個月的時間里,我常常在周末去看她。思思的宿舍狹小,兩張鐵架高低床占去了一半空間。思思和女兒睡在其中一塊床面上,其余的地方用來堆衣服、尿不濕、書包、課本,床上灑滿了小果子掉落的餅干渣,房間總是亂得沒地方下腳。
過去四年,思思習慣了志愿者的來來去去,接觸了數不清的“哎”——我也是其中一個“哎”。收到受助的禮物,思思總隨手放到一邊,沒有拆開的興趣。房間里的一切都是外界捐贈的,帽子圍巾、兒童繪本、濕巾,桌子上還有瓶香奈兒COCO小姐香水,是一個法國女記者送的,已經放得落灰了。思思習慣了各種物質上的幫助,她在乎的不是這個。
那年12月的一個下午,寄養點的員工們在廚房喝茶聊天,思思一屁股坐下,開始抱怨,說她腰疼。她已經疼了半年了。志愿者曾帶她去檢查,確診為腰椎間盤突出。經歷了兩次生育后,肚子的贅肉跟剖腹產的傷疤一樣,持久地留在了思思的身上。她每天都要在后腰貼幾個膏藥,濃重的藥味兒讓同桌非常反感。
“你腰疼是肉太多了,壓的?!蹦贻p女員工跟她開玩笑。反復幾句之后,思思的臉色沉了下來。等到對方走了,她小聲地跟我說,醫生告訴她,是上一次懷孕把她的腰椎擠壞了。
2023年1月中旬,思思借了一名新志愿者的手機,用她的QQ迅速加了小趙,她想跟小趙要生日禮物。
“你想我啦?”思思問。
“之前沒你消息了,一直在等你消息?!毙≮w問她,你在北京還好吧?真的好想你,天冷了多穿衣服。真怕哪天你登不上QQ,找不到我的Q號了。
志愿者覺察不對,借口打電話要走手機,迅速截了圖。思思再次借走繼續聊天,歸還時,已經把所有聊天記錄刪的一干二凈。
在截圖里,思思一直在追問小趙:“你還愛我嗎?”“你不會像性(姓)夏的那么的壞嗎?”得到小趙肯定的答復后,思思又問,“你不會騙我嗎?”
思思至今認為小趙是她的真愛。有一晚,思思主動跟我提起小趙,說他雖然沒有甜言蜜語,但把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連他母親的戶口本和照片都拿給她看。
思思躺在床上,剛洗了頭發,黃色的燈光籠罩著床鋪。認識四個月之后,思思第一次用“姐姐”稱呼我,她換了一種更放松的姿態,用一種女性之間的對話方式告訴我:“他喜歡的人也是我,我喜歡的人也是他。反正總而言之我們倆都喜歡對方?!?/p>
她看上去還是個青春期女孩,不像白天的木訥,眼里流露出一種溫柔神色。小果子正在房間里跑來跑去,嘰嘰喳喳地為一張紙巾、一個黑色的垃圾袋而雀躍,爬上床,又從思思的身上翻滾到床鋪里。思思一把抓住孩子,咯吱她的癢癢肉,兩個人在床上滾成一團。
小果子到底是不是夏常河的孩子,至今仍是個謎。從深圳回來的頭一年,思思都陷在對夏常河的恐懼里,晚上不敢關燈睡覺,一做夢,就是夏常河跑到寄養點砸門,喊她把小果子交出來。思思從恐懼中驚醒,房間寂靜無人,枕邊只有一個幼兒緊緊依偎著她。思思不止一次跟社工們說,小果子越長越像夏常河了。
“兒童希望”打算在思思高中畢業之后,再重新去報案,“小果子就是證據,到時候報案也沒有問題。”但李沐恩擔心的是,思思現在終于回歸正常軌道,跑到深圳報案,花幾個月時間打官司,思思要付的成本實在太高昂了。
發現思思聯系小趙,新志愿者當天就轉告了“兒童希望”。李沐恩順著聊天記錄加了小趙微信,追問他和思思真正的關系。小趙說和思思沒有在對的時間認識,他真的心疼她,最后一次在深圳機場給思思送行時,他還哭了。
李沐恩反復追問小趙,到底有沒有跟思思發生過關系?小趙轉移了幾次話題,說他愛思思,說直到遇見記者,他才知道思思是未成年人。李沐恩繼續逼問,最后小趙終于承認了:“1次”。剛發完,小趙就立刻撤回了消息。后來我曾在電話里問過小趙,如果“兒童希望”想起訴夏常河,他能來北京幫忙作證嗎?小趙支支吾吾說,到時候再說吧。
因為聯系小趙,2023年的春節,社工不敢再送思思回湖南老家。聽到這個消息,思思愣住了,大聲抗議:你們不能不讓我回家!她哭起來,小果子也跟著哭。當天她寫了篇日記:“她們又騙我了,我不敢在相信梓琨姐她們了?!痹谌沼浝铮枋隽藢λ赣H的恐懼和恨意,她寫道:“你們要是非要我爸來,我就像以前一樣跑出去?!彼f她無法原諒父親,父親逼她生下了小琪琪。每次打電話,她都只跟媽媽聊天,叫父親是“老頭子”、“老傻子”。
父親的照片一直貼在思思的房間里,她想念父母做的湖南菜,“我媽做魚是絕手,紅燒的, 我爸做的也好吃?!甭犝f父親最近又開始喝酒了,她對著電話大吼:不讓他喝,他還喝!都說了多少遍了!住院也是活該!
幾天后的心理輔導中,思思把日記交給了老師。老師問思思,想回家,是不是想要一些自由?聯系小趙,是不是還是需要一個歸宿?思思點頭。
她17歲了,距離成年只有一年時間?!皟和M笔莻€針對兒童的救助組織,如果思思成年了,他們無法再募集資金持續救助思思。她能不能正常進入社會,誰也不知道。
8
在湖南永州的鄉下,思思父母帶著小琪琪生活了兩年。我見到小琪琪時,這個被作為證據生下來的孩子,已經5歲。周五下午,她剛從幼兒園回到家,梳著羊角辮,腦門上貼著一張”好孩子”不干貼。她害羞地打量我。很快,她試探著接近我,翻出自己的百寶箱,一樣一樣地拿給我看。熊大的“貼貼”、牛奶箱子的紅色提手、口服液的紅色蓋子。她最珍貴的財產是一只白兔子和一只綿羊。
我以思思的照片回贈小琪琪。恰好有鄰居來串門,母親立刻收好照片,她說,“不讓外人看見,說閑話?!?/p>
思思母親單獨把這些照片指給小琪琪看:“這是媽媽,這是小果子?!毙∨⑴d高采烈地看著這些新照片,再看第二輪時,她總是指錯兩個人——自從2023年夏天分開后,小琪琪再沒見過媽媽和妹妹。這個家里也沒有任何思思的痕跡。每個月的通話中,思思很少主動問到小琪琪,雙方已經陌生。
2023年,夏常河又來過一次這里。父親用三輪車載他上山,一路上二人無話。吃飯時,夏常河又一次提出可以把思思一家都接到深圳去。父親不發一言,吃完飯就出門了。那天天氣很冷,夏常河穿走了父親一件毛衣。兩個月后,父親專門給他打了個電話,只說了一件事:你把毛衣寄回來。
整個小鎮都認識思思的父親。周日下山趕集,我去沖洗給小琪琪拍的照片,洗印店老板不慌不忙地印刷、塑封,送客時突然改用普通話問我,你也是來采訪的呀?在一家童裝超市,所有女服務員都在打量我。一個大姐先開了口,指著我問思思父親:你女兒回來了呀?不是在北京上學嗎?
只有小琪琪還不知道自己身份的特殊性。這個孩子一度在北京、深圳、湖南之間輾轉,現在她又回到了小鎮,這是事情開始的地方,也是流言的中心。兩年后,她就該到鎮上唯一的小學讀書了。五年前,正是在這所學校,思思報警稱自己被三名老師性侵。
2023年春天,思思說她不想繼續在北京上學,希望自己出去打工。“兒童希望”向她反復說明了獨自面對社會的現實情況后,給了她兩個選擇:離開或者留下。那年5月,父親來到北京,接走了思思和她的兩個女兒。她17歲。她走進了社會。
后記
東莞
思思離開北京后,我又見過她兩次。第一次是2023年夏天,在東莞大朗鎮。
她住在一個月租350元的農民房里,跟一個35歲的男人小陳同居。小陳是兩個月前相親認識的,離過一次婚,生育上可能有問題也可能沒有,在一家毛巾廠打工,做熨燙工人。
17歲的思思打算跟這個男人結婚,她發朋友圈,“我老公在干家務活,他剛剛下班,就拖地啦?!迸哪腥颂稍诖采?,跟她十指相扣“跟個豬一樣”。還有一條是去KTV,“好久沒來過啦?!薄皟和M钡膭撌既丝戳?,特別擔心:“哎呦,我們能怎么辦,只能盼望她別出事兒,沒有別的招。”
2023年5月,思思離開北京后,剛回到家,就有人上門提親。小陳是其中一個,思思跟他微信聊得好,偷偷跟著他跑到東莞,父母很生氣,他們要2萬塊彩禮,一分錢都沒收到。
在東莞,思思一直沒找到固定工作。她沒有任何學歷,每份工作都不超過半個月。我們見面時,她正在一家公司“做招聘”,實際上就是給皮包公司發垃圾廣告,騙人到所謂的演藝經紀公司簽約,她從中提成。思思告訴父親,這份工作月薪5000塊,兩人還為5000塊怎么分配大吵一架。結果干了兩周才知道沒有底薪,她一單都沒介紹來,全在白干。
思思也努力讓自己變得“社會”,她加入微商群,一個振奮的女聲在推薦一款牛蒡茶,每天鼓勵成員“交690元,開始自己的健康銷售事業!”思思還在朋友圈賣在線英語課:“不由得感慨我上學時怎么沒有這么好的英語老師,真的講得太好了”——可是她所有的微信好友都知道,她剛剛輟學,這個抄來的廣告詞有種巨大的滑稽。遇到小貸公司打電話,您需要貸款嗎?思思義正辭嚴地說,不好意思,我不需要,然后還舉著電話,對方反倒語塞了——此時本是雙方掛電話環節,可是思思還在等他們的下一句。
從我們見面開始,思思就一直在跟各種人聊微信。在北京,她被禁止使用手機,現在,手機就像長在她手上,一刻也放不下來。此前聽說我要來,她連發了20條語音,還要與我微信視頻,連通后,無非是沒話找些話:吃了嗎,幾點睡覺,你家熱不熱?
那次見面我有一個任務,是作為“兒童希望”的志愿者,帶思思去深圳見律師,她要起訴夏常河。
男友小陳送我們去車站,這個男人白白胖胖的,年齡是思思的二倍,說話有些口齒含混。他知道思思的過去,也知道這趟去深圳做什么,抱著一種不干預的態度。思思上車后,開始給律師一條一條發語音:“我們上車了”“現在剛開車”“去深圳北站”。我忍不住提醒她,這么發語音太隨便,不尊重人。
思思撤回了語音,寫上一行字:已經上車,2小時后到深圳,謝謝賴律師。
賴偉楠是深圳海涵律師事務所的聯合創始人,日常多代理民商訴訟,同時每年兼職為未成年兒童案件做一些公益援助。在兒童性侵的領域,賴偉楠成立的深圳恒創未成年人公益服務中心,每年代理的案件不超過5個,即便是全程免費的——這幾年,人們才剛剛對兒童性侵有概念,哪怕是深圳這樣的一線城市,真正走到訴訟程序的案子還是屈指可數。
賴律師和同事李鼎,幾年里一直在關注思思的案件。這不是第一次見面了,會面很順利,賴偉楠花了兩個小時時間,一張一張給思思解釋委托書的簽法。他叮囑思思,法律援助是免費的,這次一定要把夏常河是不是孩子父親的問題解決掉。但要求是,“你不能跟私下里跟他達成協商”。思思突然像個成年人似的,回答很堅決,夏常河還在開幼兒園,不能再讓他坑人了。
賴律師突然念叨了一句,他肯定不適合去做記者,以前遇到思思這樣的事情,自己總代入情感,很難走得出來,這兩年才好些。
可是思思還沒到18歲,這個案子必須由父母做委托人。想到思思父母此前的反復態度,辦公室陷入一陣沉默。
北京
在東莞那次,我跟思思大吵了一架。我從2023年秋天開始采寫這個故事,起初是想寫國內兒童性侵受害者救助情況,找了一圈發現,國內針對兒童性侵的社會工作,大多在性教育階段,起預防作用,只有少量到了幫助報案和司法救助層面。事后對受害者的救助,幾乎沒有,思思是當時唯一一個長期救助案例。
如今回看,在2023年秋天,《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大陸版還沒出版,因揭發美國制片人韋恩斯坦而起的metoo運動在10月才剛剛開始。采訪時我想找一些研究資料,看到李沐恩辦公桌上有小小的一摞心理學、社會學書籍,后來我發現,那四五本幾乎是簡體中文世界里全部的相關出版物。
這篇稿子的操作時間遠遠超出我預期。“兒童希望”起初一直不讓我直接采訪思思,接觸一個月后,才讓我以志愿者的身份,每周末陪思思帶孩子。我跟思思也一直也算不上親近,在北京,我們相處了4個月,每次見面,她都是不冷不淡的招呼。思思好像從來不為志愿者們的探望感到由衷的愉快,約好了時間,推門進去她十有八九都躺在床上,頭發披散著,懶懶散散地坐起來,還不如2歲的小果子更親近人。
思思跟大眾預想中“性侵受害者”的形象完全不同。她形象并不柔弱,也從不表現得楚楚可憐。社工反復培養她的生活習慣,下一次見面,發現房間還是一團亂。她跟李沐恩說過很多次要自殺,起初李沐恩嚇壞了,連夜跑過去找她,幾次之后大家才明白,這是一種常見的情感要挾。你知道這不是她的錯。
“兒童希望”的捐助者大多是北京的中產階級家庭,他們給小果子買高檔尿不濕、奶粉,帶思思去家里吃飯,給她的父親捐款承包魚塘養雞場。思思已經對各種外界幫助習以為常,當說普通話的人出現,就帶來免費的食物、免費的住處、免費的學校。她偶爾會表達感謝,但語氣明顯很機械。你知道這不是她的錯。
當我最終告訴她我是來采訪,思思只愣了一秒鐘,就開始講起她和爸爸、她和夏常河的相處經歷。她說如果不是爸爸害她,她現在就能上大學了。說夏常河是騙子,說自己對小趙的依賴。她反而比之前更直白了。李沐恩說,思思其實很聰明,她應該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
我過了很久才明白,思思是非常孤獨的。在北京,她遠離父母,也沒有知心的朋友,社工也是監管的角色,手機里的男朋友要半年才能說一句話。身邊只有2歲的小果子,打女兒,訓斥女兒,也是她唯一的情緒出口。她還沒學會少女的多愁善感,就已經被連根拔起,變成一個標本,到北京來了。
只是當具體面對面時,她那些已經無法被糾正的生活習慣,還是會直接激發人的情緒,這對每一個接觸她的人都是一種考驗。
李沐恩曾告訴我,她每個周末都要坐幾個小時的公交車,回到自己京郊的家。我起初不解,多折騰啊,一年后我終于明白了,這是一種必要的隔離,從高濃度的情感勞動中把自己拔出來。
2023年那次在東莞,思思總是不自然地掏出一根煙,“啪”地點燃后,狡黠地看我:“姐姐我又開始抽煙了?!蔽抑浪谠囂轿业姆磻?。
我起初表現得不以為意,但發現她吸煙的次數幾乎要成癮,我忍住不喊她掐掉,從律所出來,我們講好了,讓她抽完當天的最后一根煙。
然而到了東莞車站,我從洗手間出來,發現思思正慌張地嚼口香糖,再一看,旁邊地上半根煙還沒熄滅,煙頭還亮著。
憤怒瞬間沖上頭,我的臉色立刻變了。思思一時語塞,找不出任何借口。我沒再說一句話,沉著臉直接自己打車回了酒店。我感覺我也在要挾她。
那幾天,我一直在約訪一位研究兒童保護的學者,這位學者的博士論文,是調查了河北一群被小學老師性侵的小學生,至今沒有比這個更深入的社會調查。她的研究在國內有掃盲意義,她也給李沐恩做督導,直言不諱地批評了他們的很多措施。
恰好那天下午,學者突然打來電話。她說,她拒絕以自己的專家身份出現在媒體上:要是批評,國內做事兒的社工機構本來就沒幾個,要是表揚,現在的水平太落后,提不出什么表揚來。
我放棄了約訪,隨口跟她提起剛剛跟思思的爭吵。我說,我很擔心時間長了,當年大家的努力都白費了。
“你有什么資格訓她呢?”學者立刻反問我:“她沒有邀請你幫助她,你來采訪,你在從她這里得到信息,寫你自己的報道。你訓她,你越界了?!?/p>
“你生氣,你是把她當成自己,或者是你的孩子了。”她接著說,“但她不是你的孩子。人家抽煙,那是因為人家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用這個辦法活下去。”
湖南
2023年夏天,思思和小陳回了湖南老家,因為新冠疫情影響,東莞外貿緊縮,毛巾廠老板自己上手做工,把小陳在內的工人全遣散了。湖南老家鎮上開了一個口罩廠,思思和小陳正在那里打工,做切片、給耳罩上耳線,打鼻子處的鋼條,一晚上要做3000個,每月保底工資3100塊錢。
這份工作思思也沒堅持下來。她總是打錯耳線,一次性口罩又不能返工,拆了耳線上面會有孔。晚上溜出去抽煙,同事看了很吃驚,你不怕老板開除你嗎?到了第8天,思思自己辭職了。她先說是組長對她不好,后來也承認,是自己講大話,說自己是熟練工,結果又做不出來那么多口罩。
2023年5月,我最后一次和思思見面,她和小陳生了一個兒子,那是思思的第三個孩子。兩個人沒有什么穩定收入,小陳在借網貸。
夏常河的官司最后不了了之,思思的父親最終沒有去深圳打這個官司,他最新的憤怒還是針對小陳,兒子已經生了,小陳更沒有出彩禮的意思了。他們希望思思再找個人家。
我在鎮上住了一周,和思思和小陳一起去摘枇杷,找新工作,吃大排檔,帶思思去城里的婦幼醫院檢查身體。那是國內新冠威脅剛剛結束的初夏,小鎮沒有人戴口罩,思思每天在鎮上晃悠,她不著急找工作。
最后一晚,我們坐在小鎮的碼頭,身邊是緩緩流動的湘江。思思說,她想把兩個女兒都接過來,在這個鎮上,讓小陳父母幫忙接送上學。小琪琪吃飯慢,在家容易吃不好,長大了也會說自己沒有父母關愛。她覺得父親現在要4萬塊錢彩禮,這不公平,之前跟別人都只要2萬而已。
跟小陳在一起,她覺得很自由,因為小陳不管她。她想今年跟小陳結婚,希望小陳能給她買戒指,去拍婚紗照。
當天白天,小陳也說過結婚的事情。他是1983年的,講起彩禮,是說“我媽說……”,講可以出小燕子的學費,是說“我爸拿錢……”。他已經37歲了,還打算靠家里60多歲做苦力的父母掏錢。小陳最后說,聽說鎮上要拆遷了,如果思思帶著三個孩子來落戶,家里可以多分一些拆遷款。
在和思思認識的這些年里,我們很少聊起唐冬云。唐冬云判處有期徒刑12年,有過兩次減刑,將于2023年出獄。
2023年,思思和小陳已經分手,兒子留在了陳家。
思思、小琪琪、小果子、夏常河、王一芳、李沐恩均為化名。
感謝深圳市龍崗區恒創未成年人公益服務中心賴偉楠、李鼎、鄭雪梅律師,北京和睦家心理健康中心胡伯駿醫生,社工Maggie Weik女士對思思以及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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